死水微瀾
第3章
「你緊張什麼?我騙你說我要S了你緊張什麼?」
他一步一步走過來逼問我。
我忽然不知道他到底想從我口中得到什麼樣的答案。
難道他想聽我說對,他想看我氣急敗壞的否認,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。
他想聽我對他的貶低和諷刺,他想看我的笑話嗎?
不是的。
就像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再比我了解宋瀾的人,這個世界上也不會再有比他更了解我的人了。
我知道他把自己武裝成刺蝟,知道他別扭的不承認,知道他故意說這些反話來激怒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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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試探。
宋瀾故作姿態的高高在上的質問,其實是他在用最隱秘最卑微的方式在跟我懇求。
他其實是在說,求求你,愛我吧。
我終於在那一瞬間恍然大悟,我一邊笑著一邊看他的眼睛。
好像能透過眼睛看到他不安的靈魂。
我說:「因為我愛你。」
這才是他想聽我說的。
12
宋瀾是一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。
我們結婚的第一年我就發現了,他很依賴我,這種依賴有時候到了病態的程度。
起先我以為是他年紀小,不經常自己做主導致的,後來我才發現並不是。
他經常會在夜裡做噩夢,有時候睡醒了滿臉淚水。
他好像很難忍受和我分開,隻要和我待在一起擁抱親吻才能緩解他的焦慮。
甚至我們剛結婚的時候,我有次去出差。
那幾天裡每天晚上我們都要打視頻,隨時都會通電話。
但我回家的時候還是看到他把自己整個人蜷縮在我的衣帽間。
好不誇張的說,他像一隻正在築巢的兔子,紅著眼蜷縮在用衣服堆成的團裡。
就是那個時候我帶他去看了心理醫生。
醫生的診斷結果是,宋瀾有很嚴重的分離焦慮症。
這樣的病不常出現在成年人身上,大多是小朋友才會得,情節一般也不嚴重。
他說宋瀾這樣的案例不多見,隻能靠他吃藥緩解,再加上。
醫生看我一眼,說你最好不要離開他身邊太久,否則他會很痛苦。
我當時回答說好,我也確實放在了心上。
我給他在公司安排了個職位,我每周帶他去散心,他畫畫我都陪在身邊。
那當然耽誤了不少工作,但那個時候宋瀾比工作的優先級更高。
所以我情願在兩難的境地裡做抉擇,我情願放棄一部分工作陪著他。
後來呢?
我已經不記得宋瀾是什麼時候好的了。
我隻記得某一天開始他突然不再吃藥了。
但他不是一夕之間就不依賴我了,而是循序漸進的。
這個緩慢的過程讓我放松了警惕,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在陪伴他的過程中感到了厭倦。
總之我開始把更多的時間留給工作,剩下給宋瀾的時間隻有一少半。
像每一對進入七年之痒的夫妻一樣,長此以往的生活模式帶來的必定是漫長的倦怠期。
於是這變成了惡性循環,宋瀾見不到我就會打電話,而我接到電話隻會更想逃避去見他。
我甚至想他明明已經好了,為什麼還要這麼矯情的粘著我,難道大家沒有自己要做的事嗎?
我一直以為,他的焦慮症已經好了。
但真的好了嗎?
其實我沒有問過他。
13
那天後來,宋瀾是很狼狽的離開的。
我說完那句話之後,他先是沒反應過來似的盯著我看了一會兒,然後他眼神閃爍著躲閃。
他似乎有點不能承受我在大庭廣眾之下這麼直白的袒露愛意。
也有可能是他原本沒想到會得出這個答案。
宋瀾看著我的眼睛好像紅了一點,也好像沒有。
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說:
「你這個騙子。」
我沒說話,於是他重復了一遍,他又說:
「陳嘉,你這個騙子。」
說完他就大步離開了,帶著一點手足無措的慌亂。
我甚至沒來得及問他生了什麼病,也沒來得及跟他道歉。
其實我有好多話要說,我想跟他說是我的錯,我想說是我自以為是自作主張。
我想說我說了很多難聽的話,但那其實不是我的本意。
我確實是個騙子,但我說的不想離婚是真的。
不管你是為了讓我生氣才自導自演的生病還是真的生病,我都不介意了,我知道你隻是想要我的關心。
我想說希望這一切都還來得及,我願意每一天都跟你說我愛你。
我們還會有很長很長的一輩子要走,你得給我改正的機會。
然而這一切都還沒來得及開口。
宋瀾在走出醫院大門的那一瞬間,忽然像被人抽幹了力氣的倒了下去。
14
那之後的一切記憶都很模糊,是片段式的。
宋瀾被人抬到擔架床上,急診室亮起的【手術中】。
塞進我手裡的病危通知書,還有醫生摘下口罩說的「白血病」。
我的腦子簡直快要不能思考了,我隻是蒼白的辯駁:「怎麼可能呢?」
宋瀾明明好好的,他離開我的時候還是好好的,為什麼隻是一個月的時間就變成這樣了?
是不是誤診了?
會不會出了什麼差錯?
直到宋瀾的經紀人趕到醫院,他紅著眼把我掼到牆上,他說你別發瘋了行嗎?
「你現在這個樣子演給誰看?他人都快S了你來說這些有意義嗎?」
我還是不信,後背撞擊牆面的疼痛讓我清醒了一瞬,我慌張焦急的問他:
「是騙我的對不對?」
「是宋瀾讓你一起騙我的?他就是拉不下臉回到我身邊所以才和你商量好了。」
「不然的話他為什麼不告訴我,因為這是假的對不對?」
我迫切的想在他眼裡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,然而周越看我的眼神寫滿了失望。
他說你還要這樣自欺欺人嗎?
「他為什麼不告訴你?你對他有過關心嗎?你知道他三個月前就確診了嗎?」
「你知道他每次一個人來醫院化療完,再拖著病體回去親手做飯,就是為了等你回家嗎?」
「陳嘉。」
「但凡你關心過他一點,他都不會到今天這個樣子的。」
他說完我覺得我的心髒要碎掉了。
像有人拿著一柄劍插進去, 來回攪弄著劈的心髒四分五裂。
我想說不是這樣的,不是的。
可我張了張嘴, 隻有眼淚從眼角滑落下來,我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了。
他好像還尤嫌我痛的不夠, 繼續捅了一刀:
「你知道他為什麼病情惡化的這麼嚴重嗎?」
周越紅著眼睛笑:
「因為這個蠢貨,離家出走一分錢都不帶,隻能靠賣畫來賺化療的錢。」
「這都拜你所賜。」
15
宋瀾沒有醒過來,盡管手術成功了。
醫生說他什麼時候醒來也不一定,他現在太虛弱,清醒的時間不會很長。
我於是開始等。
在他的床邊日夜不休的等。
期間助理來過無數個電話,無一例外都是在催工作的事情。
但我一個都沒有接。
我怕離開這個病房一秒鍾, 宋瀾就會悄悄跑掉。
我已經在沒有注意的時間裡失去了他太多太多,我沒法再忍受他離開我。
這個時候我才不得不承認。
我也需要宋瀾。
我很需要宋瀾。
我的一切貪婪自私源於宋瀾的放縱, 他養出了一個惡貫滿盈的我。
而我之所以可以肆無忌憚的傷害他, 離開他,利用他, 都不過是因為我太清楚的知道他愛我。
愛是這個世界上最鋒利的武器。
一無所有的宋瀾被我刺傷了。
我甚至在想我不應該祈求宋瀾的原諒了。
如果他還能醒過來我不應該說「你原諒我吧。」
我應該說「恨我也沒關系」。
宋瀾早就應該恨我了。
我情願他恨我。
但他真的醒來的那天, 一切濃烈的愛和恨都消失了。
他那個時候已經沒什麼力氣,隻能很努力的偏過頭來看我。
看了好一會兒之後他小聲說:
「陳嘉, 不要哭了。」
「很難看。」
16
我其實很少哭, 很少很少, 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宋瀾哭的次數比較多。
他比我更感性, 很容易共情, 我上次當著他的面哭是我父親去世。
宋瀾陪我徹夜未眠, 他那段時間去滑雪摔傷了胳膊, 看到我流眼淚隻能焦急的安慰:
「陳嘉,你別哭了,別哭了好不好?」
「你這樣……我沒辦法給你擦眼淚了。」
明明是這樣說,可看著我哭,他根本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淚。
宋瀾就是這樣,我痛的時候,他會比我更先流淚。
所以我知道,他說「這樣很醜」, 其實是在說「我沒辦法幫你擦眼淚」。
宋瀾又忽然開口。
「你……你現在還愛我嗎?」
我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頭, 我說愛,很愛。
一直愛,我隻是有段時間沒有看清楚自己的心。
其實我還想說很多, 但他沒有給我開口的機會。
宋瀾好像是很累的樣子,連說一句話都非常費力。
「陳嘉, 你不要愛我了……」
他說完急促的喘息了幾下又說:
「不要愛我了,我隻要一點點。」
「一點點喜歡。」
太愛就會太沉重, 太沉重就會放不下。
太愛的那個人獨自留在世界上會太痛苦。
宋瀾其實是在說。
他不想要我那麼痛苦。
所以他隻要一點點的喜歡。
我麻木的說「好」。
因為事實上我已經沒辦法再答應他更多的事情了。
宋瀾於是終於放松下來。
他看了我很久, 久到他終於再睜不動眼睛才說:
「你走吧,如果我沒有叫你,你就不要回頭, 好嗎?」
我於是按照他說的站起來, 一步一步朝門外走去。
事實上我也確實已經無法思考。
一直到我走到病房門外,才終於反應過來他的用意。
隔著一道門,病房裡的呼吸機響起一道刺耳的「滴」聲。
人來人往的醫生和護士把我推開, 他們每個人臉上帶著焦急的衝進去。
我沒有回頭去看。
我一步一步繼續往前走,身後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小,我把一切都拋到了身後。
我沒有回頭。
(完)